u8更新最快网

苏正看不惯“整日里只会鬼画符儿”的道士,也只是逐了一个出去，并不曾逼勒追究真一“诽谤皇子、离间天家骨肉”。皇太后陈氏想召真一回来，不惜卧床不起，却清静道入宫后也捂着胸口坐了起来,只还未曾如常行动。无论鲁王抑或齐王，皆恨不得官家下一刻便说叫他做太子，却也都按捺下来，反往赵王府上跑,安慰兄弟去。赵王更是闭门不出,只管闷头睡觉，又或对着太子先前赠物出神儿。

满京之旅舍、佛寺、道观、茶楼酒楼,皆涌进许多咬文嚼字儿,着长衫拿纸扇儿，以文会友之辈。许多高官名士家门房收来的名刺文章字纸，足够拿来做柴烧。京城里凡有女儿家，俱摩拳擦掌，将家丁挑了又挑，选那忠诚可靠、身大力不亏的，与他们裁了新衣，又将自家女儿、孙女儿好生打扮了，又将妆奁聚拢。

此情此景，京城里住过几年的便知考试即了。

因着考试，官家得了喘息机会，往皇太后宫里问过安，便推说政务繁忙，也不入后宫，自自闲了些时日。他一宁静下来，皇太后与皇后、淑妃便不宁静了，盖因官家近来哪个儿子都不独见，只围着苏先生打转儿。恨得皇太后暗骂自己失算，怎地将苏正又弄了回来？欲待将他弄走，却已力不从心。官家此番是铁了心地巴上了苏长贞，赐爵不消说，又拜以殿阁大学士，做侍讲，等等等等。又有梁宿等为止张目，且有满城士子仰慕于他。皇太后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，再三说，这也是为着新太子。可新太子哪儿呢？谁都不晓得。

苏先生却不管这些，他自来后，除开见官家，便是见故。先是故友。梁宿与他说这十余年朝中变幻，原先许多熟，有升有降，也有许多故去，又有丁忧等等。苏先生原先掌过御史台，昔年手下小御史里有个姓钟名慎的，如今也掌了御史台，又来拜会老上司，与他说这御史台近来要弹劾真一道等。

又有国子监、太学等处慕他之名的学生，抑或祭酒、博士等原先见过的。苏先生曾于太学做过几年祭酒，也有许多学生，如今不少京中为官。老师回来了，自然要探望一二。

他竟比那正誊写考卷的还要忙着些儿。为防“以字取”出疏漏，天朝继糊名之后，更添这一道手续。待将卷子抄完，才交与各房考官评定，定完名次，再解糊名，将原卷取来。由主考官将各取的卷子看上一回，若遇字迹好的，又或是投了主考官胃口的，将他名次往前提上一提。

除此而外，主考官尚有一事要做，便是复审一回那已叫黜落的卷子，看有无“遗贤”。今科的主考乃是梁相的亲家，文华殿大学士、礼部尚书于蓟，晚梁宿三年科考，也是个状元。他将黜落的卷子看了又看，不曾见有甚值得拿回的。又将那写得好的卷子里，抽出几份改个名次。休要看着这中与不中才是大事，实则排名也是了不得，前一名、后一名，便是进士与同进士。

于蓟乃将落到第二十三名的一个叫洪谦的的卷子提到第四名上，一考官道：“他这卷子答得倒也条理分明，只是词藻上缺了些儿。”于蓟道：“正要这等言之有物的哩。”考官心想，又没个儿子要做传胪，要点谁便点谁罢了，横竖这一甲三名，文辞娴雅，很是能看。

既定个名字，便要连同卷子一道报与官家，便与梁宿道：“传胪不如探花文彩好。”梁宿因说：“故而探花是探花、传胪是传胪。”又请一看卷子，看完便笑禀道：“词虽不如，理却更胜。”官家虽有苏正这位先生，自家资质并非极佳，既是两位状元说的，那便是了。

当即定下名次来，张榜公告。这君臣二说个“传胪”、“探花”说的只是名次，从来状元第一、榜眼第二、探花第三、传胪第四。实则须得殿试后重新排过，这探花、传胪之名，方能落到头上。殿试从来少黜，只为防着前头考试时有代考或是夹带等作弊，必要当着官家的面儿，试一试深浅。

是以此榜一出，谁个中的、谁个不中的，便都晓得了。苏正自知洪谦已中，那头郦玉堂更是关心非常，早使了去看榜，一看之下，大喜过望，恨不得嚷得尽皆知——他亲家中了！随手扯过个长随来：“去将九哥与采了来，叫他换整齐衣衫，去与他岳父道喜！”

长随未唤九哥，先报申氏，申氏直说郦玉堂糊涂了，亲来劝他：“还未殿试哩，便做这样大阵仗，便显轻狂了。”方说得郦玉堂冷静下来，搓手道：“待官家亲笔点了，再与亲家道贺去。”申氏笑得两眼一弯：“哎呀，这下好了，阿家还要看一看九娘哩。”郦玉堂道：“阿家必会喜欢九娘的。”

申氏道：“不几日发了榜，怕不要抢女婿了？咱家六姐……”郦玉堂面上又是尴尬又是兴奋还添些儿，再搓几下手：“娘子，前几日苏先生家孙子来，看那孩子极好……”申氏素信苏先生之德，然未见苏平其，也不好下个定论，只说：“这须看一看哩，且不知他，也不知他家有无定下亲事。”郦玉堂道：“还是整理清楚，看——”申氏道：“洪亲家原说，不发榜，不好登苏先生门，看这情势，过不几日，他们两家便要走动起来。”

郦玉堂大喜：“正是，正是，可托洪亲家做个中。”申氏道：“且慢来，那个且放一放，先备了与洪亲家的贺礼。又有，六哥与前头孝愍太子是族兄弟，也有几个月的孝身，如今出了孝，且要将他的事办了，再去信江州，好叫那头亲家送亲来完婚。”郦玉堂悉将诸事付与申氏。

申氏家中寻九哥，知九哥又往洪宅去，不由笑骂一句，吩咐：“九哥回来，叫他见。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自洪谦进场，九哥便日日往岳家去，或将玉姐抄完经卷带往相国寺，或陪着岳母说话，说些：“今日是第几日，是第几场，考的是甚，还有几日便回。”的话。秀英等进京，便是为了陪考，这等何时开考，需考几天的事，早肚里滚瓜烂熟。然心焦的时候儿，有个耳朵边儿念叨两句有关的事儿，也能减减躁意。

玉姐心里，她爹入场是三个指头捏田螺——十拿九稳的事儿，面儿上平静，还好言好语宽慰着母亲。一扭头儿回了房里，自家却由不住地担心，对着朵儿时，不由说：“也不知那里吃的怎样、睡的怎样哩。”

玉姐这般放心，也是有所恃。苏先生这般名师首肯自不消说，从来文无第一，说李太白与杜子美哪个第一哪个第二？大差不差的，要比的，便是旁的。字迹是一条儿，另一条便是看是否中规中矩，言辞太过，有那等慧眼识英的，便取做状元也不一定，换一个不喜此风的，抬手便黜落了也未可知。她爹最是明白不过的一个，断不会做这等出头之鸟，从来都是算无遗策。那主考官是何，喜何等文章，也是早经知道的。这要再不中，只好说是老天不佑了，那便是凡力所不能逮，也了无遗憾了。

到了出场这一日，程实领去接了他来。洪谦熬着考这些天试，总比平常憔悴些儿，回来重洗漱更衣，抱着饭碗吃尽两碗粥，渐缓过气来。漱一漱口，先见九哥：“有心了。”次是说秀英辛苦，再次是问林老安与素姐好，最后见玉姐、金哥。

几样事毕，方慢腾腾补眠去。

待次日一早，睡饱了起身，正对上秀英一脸肃穆脸儿，洪谦失笑：“摆这张脸做甚？起来梳洗罢。”秀英不敢多说，与他起身穿衣梳洗。饭桌儿上玉姐比秀英痛快得多，直问洪谦：“考得怎样哩？”洪谦笑道：“都答出来了。”

玉姐便不多问，只说：“爹这几天辛苦哩，可要狠睡几日，待发了榜，可不得这般清闲了。”洪谦笑道：“发了榜，也依旧带们姐弟出去玩，如何？”玉姐冲她一皱鼻子，金哥眼巴巴看着洪谦，也不说话，洪谦伸手揉一揉他的头。

林老安见洪谦神气还，也放下心来，她的心里，休问考不考得中，总是还的。且京中生活些时日，实不行，江州家业仍，回去虽不大富，也不贫寒，日子照旧过得下去。又有些儿疑心：玉姐这般镇静，想是知道甚旁不知的事，饭后倒要问她一问。

饭后，洪谦去看些闲书，又打一通拳，抱着金哥教他识字儿。玉姐原欲往那大相国寺里走上一遭儿，后思京中士子云集，考完了却待等着发榜，不定有多少结伴四处闲逛，大相国寺正是一个好去处，若无陪伴，设若冲撞了，又是一番麻烦。上回两家合作一处，去便去了，这一回总不好独个去，且来京数日，尚未往吴王府拜会，便这般时常出门，岂不是为自家、为申氏招惹麻烦？便止院儿里习几趟拳。

那头洪谦也不随意出门儿，他肚里有数儿，此番考试，正值朝廷多事，该说甚、不该说甚，他早有计较。且那于蓟，梁宿的亲家，两志同道合，喜甚样文章、不喜甚样笔触，也不难猜。洪谦也不要去争个状元探花，只消混个进士，倒也有些把握。此时也无须多与书生们交际，待发了榜，中了自有同年，不中，回头再来便是。

如是忽忽又过数日，张出榜来。看榜这日，洪谦是不自去的，使了程实去。程实于江州时也曾担过这差使，自以准备妥当，又领了明智等几个小厮儿一道去，为的便是抢出一条路来。不成想到了那处，已是山一海，他这几个去，与独个儿去，也没甚大分别。待挤到榜前，前襟都叫挤开了，帽儿也歪了。但凡看榜，休问自家考得好与不好，总爱从头往下看，程实看到“江州洪谦”时，前头才看了三个。

程实早与明智儿几个挤散了，左边儿那个着青布长衫似是个贫寒举子，尽力挣扎着挤来，一肘捣到程实腮上，右边儿那个是短打，像是家丁，将那厚实肩膀一挥，程实身子都叫挥歪了半边。后头也不知是个甚，又往前推，程实便叫压到墙上，险些叫压平了。

程实好容易挣扎出来，耳边又是一阵炸雷声，许多家丁模样的吆喝着：“家姐儿年方十年，貌美如花，有千贯嫁妆、百顷良田……”、“家姐儿及笄之年，嫁资五千……”、“家太公良田千顷、牛羊满圈，欲将掌珠嫁与……”却是未及殿试出来，便有那一等先下手为强的家来此招女婿了。

程实好容易回过神来，见今天特特穿的穿鞋面上满是鞋印儿，帽儿也飞了，头发也毛了，一件体面外衫只余两只袖子挂胳膊上头。程实一抹额上汗，咋舌道：不愧是京里，单是看榜，便比江州凶险百倍哩。

又等片刻，明智等也挤将出来，其狼狈情状与程实不相上下，却面上带笑，程实道：“回去等赏罢！”边上却有旁家来招女婿的嘲笑他们：“怎这般性急？往前抢个甚来？也未曾抢着个好姑爷。”不等程实等答应，就有那老江湖道：“老兄几个可是为自家郎君看榜？高中第几？家太公有……”

听他一说，便又有围将上来，程实等落慌而逃，回来报了信儿，秀英大喜：“听说这一榜中了，殿试便少有黜的，这便是成了，纵是排名上有些升降，也脱不了一个进士了。”又赏他们几各一陌钱来，又亲往与洪谦道喜，还要叫合家上下都换上新衣衫与洪谦道喜去。

忙了一圈儿，又使与亲家处送信，再看一回表礼，只待殿试排名完，好往苏先生那里登门道谢。又打点出香油钱，好往大相国寺里还愿去。忙完这些个，才想起来问：“可知原江州来的举，有几个中了的？”程实道：“小的只顾看官哩，官排第四，小的看完便回来，谁个记着后头的？”

秀英便使他再去探看一番，若有同乡，也好互做个倚靠。程实后回来，道是江州此番尚有一个中了同进士的中年举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